1947年8月14日午夜,当印度摆脱英国殖民统治获得独立时,南亚次大陆并未迎来预期的和平与团结,而是立即陷入了一场血腥的分裂。印度与巴基斯坦的诞生伴随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难民潮之一,约1400万人流离失所,数十万人在宗教暴力中丧生。这种创伤性的"出生"方式,为随后的三次全面战争(1947、1965、1971年)和无数次边境冲突埋下了伏笔。印巴冲突不能被简单归结为领土争端或宗教对立,其根源深植于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精心培育的分而治之策略,以及后殖民时代两国在民族认同构建过程中的相互敌对。

英国殖民者在印度实施的"分而治之"政策,系统地重构了南亚次大陆的社会政治生态。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义后,殖民当局开始有意识地在行政管理、教育体系和军队组织中区分穆斯林与印度教徒。1880年代,英国官员亨特出版的《印度穆斯林》一书,刻意强调穆斯林作为前统治者的"高贵血统",暗示他们与印度教徒存在本质差异。1905年孟加拉分治更是公开利用宗教分野——将穆斯林占多数的东孟加拉与印度教占多数的西孟加拉强行分离。这种制度化的身份政治在1906年达到高潮,英国总督明托勋爵直接支持成立了全印穆斯林联盟,作为对抗印度国民大会党的政治力量。

殖民知识体系对"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固化分类,逐渐取代了南亚社会原本流动、多元的身份认同。人类学家伯纳德·科恩的研究显示,在殖民前的印度,宗教身份往往是情境性的,一个人可能同时参与印度教节庆和穆斯林圣徒崇拜。但殖民统治通过人口普查、法律体系和教育政策,将宗教变成了排他性的政治标签。到20世纪初,这种建构的二元对立已经深入骨髓——当1919年英国设立保留席位制度时,穆斯林精英自己要求单独选区,进一步强化了宗教作为政治身份的首要地位。

印巴分治过程中的"蒙巴顿方案"暴露了英国急于撤离时的草率与算计。1947年6月公布的方案中,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领导的边界委员会仅用五周时间就划定了长达6300公里的新边界,且刻意等到印度独立后才公布具体走向。更值得玩味的是,关键地区如旁遮普和孟加拉的划分标准并不一致——前者按县为单位划分,后者却保持全省完整归入巴基斯坦。这种差异直接导致旁遮普地区爆发最严重的暴力事件,因为新边界将连贯的社区生生割裂。历史学家约书亚·怀特发现,英国当局明知这种划分会引发灾难,但为了在冷战中保持与巴基斯坦的战略关系(作为进入中亚的跳板),故意牺牲了当地民众的利益。

分治造成的创伤记忆成为两国民族主义构建的核心素材。巴基斯坦建国领袖真纳的"两个民族理论"(认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是截然不同的民族)需要持续的外部威胁来维持其合法性;而印度虽然官方坚持世俗主义,但在实际政治操作中也不断强化巴基斯坦作为"他者"的形象。社会心理学家阿希斯·南迪的研究表明,这种相互妖魔化的过程导致两国形成了"镜像认知"——都将对方视为侵略者,将自己视为受害者。1947年克什米尔争端就是这种认知的典型表现:印度认为穆斯林多数地区加入印度证明了其世俗国家的包容性,巴基斯坦则认为这暴露了印度吞并穆斯林土地的野心。

克什米尔问题集中体现了殖民遗产的毒性。这个土邦的印度教统治者掌管穆斯林占多数的地区,本身就是英国维持间接统治的产物。当哈里·辛格大君在1947年10月选择加入印度时,巴基斯坦立即以"穆斯林土地不容印度教统治"为由发动部落武装进攻,引发第一次印巴战争。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联合国随后介入调停时采用的"公民投票"方案,几乎完全复制了殖民时期的宗教人口政治逻辑。历史档案显示,英国在安理会的代表暗中鼓励巴基斯坦采取强硬立场,因为他们认为一个依赖西方军事援助的巴基斯坦更适合遏制苏联南下。

1971年孟加拉独立战争揭示了巴基斯坦国家构建的内在矛盾。这个建立在"穆斯林团结"基础上的国家,实际上被1600公里的印度领土分隔成东西两部分。西巴基斯坦的旁遮普精英对东巴的孟加拉人在语言(禁止使用孟加拉语)、政治(无视选举结果)和经济(转移东巴财政收入)上的系统性歧视,最终导致东巴独立为孟加拉国。印度在这场战争中的干预被巴基斯坦视为"大印度教主义"的扩张,而印度则宣称是保护民主人权的正义之举。这种叙事差异再次证明,殖民时期植入的宗教政治范式如何扭曲了现实认知——东巴的抗议本质上是反对阶级压迫和地区歧视,却被简化为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代理战争。

核武器时代的印巴冲突呈现出新的危险维度。1998年两国相继核试验后,1999年卡吉尔冲突险些引发核交换。值得深思的是,两国核理论的差异恰恰反映了其身份政治的特点:巴基斯坦发展战术核武器,声称要对印度常规优势进行"不对称回应";印度则坚持不首先使用政策,试图展现"负责任大国"形象。这种核姿态的差异,本质上仍是两国通过对抗对方来定义自我的延续。美国学者克里斯蒂娜·费尔的研究指出,巴基斯坦军方刻意维持与印度的紧张关系,因为这能证明其在国内政治中的特权地位;而印度政客也发现,反巴基斯坦言论是凝聚各派选民的有效工具。

解构印巴冲突的殖民根源并非要为当代的对抗开脱,而是揭示历史如何被工具化为仇恨的养料。两国教育体系中的历史教科书仍在重复殖民时期的宗教分类逻辑,媒体对彼此的形象塑造充满冷战式的刻板印象。但民间交流的零星案例显示,当普通人跨越边界相遇时,他们往往发现对方与官方宣传大相径庭——旁遮普的农民、信德的歌手、孟加拉的诗人在文化上的亲缘性远超过政治叙事允许承认的程度。

印巴冲突的悲剧在于,两个试图通过否定对方来确立自我的国家,最终都成为了殖民逻辑的囚徒。要打破这个循环,或许需要重新发现南亚次大陆被政治分裂遮蔽的文化整体性——不是回到想象中的统一过去,而是承认历史的复杂性,超越殖民者留下的身份牢笼。这条路艰难但必要,因为核阴影下的南亚承受不起下一次战争。正如巴基斯坦诗人费兹所写:"这片土地的味道如何/问问那些被割裂的人吧/我们小心翼翼地前行/生怕完整的心会再次破碎。微信图片_20250507165440.png